口琴队丨云间夜话
(视觉中国/图)
真正参透生死的,我知道且极佩服的只有两人。一为瞿秋白。一为金圣叹。
(资料图片)
前者知道自己快牺牲了,还幽默地怀念着豆腐,说,中国豆腐世界第一;后者快砍头了,还悄悄地向儿子传授最后的秘诀,一、咸菜与黄豆同嚼,味同核桃。二、豆腐干与花生同嚼,颇类火腿。切记!
A味觉与B味觉的叠加,会产生C味觉。上海著名作家沈嘉禄也曾撰文说,喝老酒,以猪油渣下酒,很像火腿的滋味。
我的体会是,不仅味觉与味觉的叠加会产生新味觉,就是没味觉的异物相加,也会产生新味觉。
比如抽烟与吹口琴,本来风马牛不相及,完全两码事,后来却因为附加了一个小动作而于我甘之若饴。
初中有个好同学叫范才余的,好到天天在一起,有一天他对我说,要做大人,就得抽烟,人家一看,服你。
我们便各自从家里偷来一支,躲进三层阁,学着大人,猛吸一口,惨了!
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,而且彻心彻肺地痛。才余说,没关系,大人们都痛过。
我就这样渐渐学会了抽烟,还学会了眯眼,用食指与大拇指夹着烟,斜着打量人,认为这样蛮流氓,别人不敢小瞧我。
然而抽烟一点也不愉快。大抵我们那时的烟都很差,不是“生产牌”就是“劳动牌”,口感很苦,还常常没牌子——我们发明一种自制烟,用干枯粗壮的“拉拉藤”(葎草)刨光表面,点燃了当香烟,味道比“生产牌”好,那时的篱笆上到处是“拉拉藤”,几乎取之不尽,人家“聚赌”,我们“聚抽”,躲在弄堂旮旯里,大人一来,一哄而散。
一天,范才余突然向我宣布一项发明:吹口琴后,再抽烟,甜美无比!
我不信。而且我根本不会吹口琴,难不成还得先去学口琴?
问题是,此时我已上瘾。劣质烟让我们苦不堪言,最苦最“熏”的是“阿尔巴尼亚香烟”与“莫合烟”,后者事实上比“敌敌畏蚊香”还辣喉,它们入口不但极苦,而且极臭,我至今想象不出还有比它们更臭的吸入物。
所以,为了化苦为甜,我学了口琴,而且刚刚学会了移动音阶,就迫不及待地去抽烟,美妙的一瞬果然实现了。那丑陋的莫合烟一经入口陡然弥漫出满口的异香,而且有一种很清逸的甜味鼓鼓地马上充溢两颊,舌面、上下颚与舌根咽喉处,无一处无甘甜。
这是个什么鬼?我不能确切地形容。蜂蜜?没那么腻。麦芽糖?没那么黏。冰糖?没那么浓。在当时目能所及的甜品里,糖精让人愚蠢,古巴砂,粗野;绵白糖没骨子;水果的甜又稀薄……最重要的是,当时的我们其实没得选,糖都是凭票的,大饼与豆浆只要是甜的,就得加1分,朋友间谁能赠你一颗硬糖已经很瞧得起你了。
如今老天忽然送来这份厚礼,岂不乐得我们抓耳搔腮,事实上这“口琴甜”迥非人间之甜,它凭空而生,蹈虚而长,没有载体,无声无臭,古人认为香蕈一类的都是“无根而生”的尤物,“口琴甜”应该也是,它轻盈缥缈,蕙质兰心地翱翔在齿颊,瑶池生津而蓝田生烟,是你呼吸与铜簧片“密接”的产儿,只可惜它不能保持很久,通常吹几下,然后吸烟能让你“甜”上三四口,如同手摇发电机,我们称它“吸吸甜”,再吸几口,甜味渐失,但劣质烟的生辣仍能减灭不少,如是循环再三,便把几支劣烟打发掉了,用来对付“拉拉藤香烟”,小伙伴也一片欢腾,我差点以为自己小小年纪便引发了烟草界的一场革命。
当然,我们都明白这是个幻象,只是“异物的叠加”产生味觉而耍了自己的味蕾而已。问题是,美妙的甜味又是如此地切切实实,我们何乐不为呢?顺便还学会了口琴。当然在下的才艺,因为悟性差,而水平“搭僵”,因为每次吹口琴的动机都是急于过瘾,动机不良,故总有一种“恶意交易”的鸡贼感。
多年后,因为分配就业,我把这套绝技带去了皖南宁国县的深山沟。当地的香烟甚至比莫合烟还劣质,老乡叫“鬼烟”,但一经我等点化,立刻成为僻壤妙物。我的一个兄弟,也是琴友“海绵体”因为偷鸡被公社的民兵队长拿下,押在水泵房里,他急中生智,对队长说,我能让你每一口烟都比上海的“牡丹”,甚至“中华”还好抽,你把我放了?!
那队长认定“海绵体”在忽悠人,便咬着腮,瞪了他一会儿,冷不丁给了他一个嘴巴。但“海绵体”继续喊冤,指着队长挂脖的“土警哨”——长长的旧式铜哨子再三赌咒发誓,只要一吹一吸,“鬼烟”立马甜丝丝!后者居然被他说动了,说,你要是敢糟践我,看我怎么用枪托砸断你狗腿!
于是那水泵房门窗关死了。深更半夜地响起了疯狂的铜哨声,一吹一吸,而且像间歇性的尿尿一样,炸了一遍,又一遍……
“海绵体”后来说,队长初尝口琴甜后,简直乐不可支,没事就吹吸铜哨。既然成了朋友,“海绵体”不但买了一支小口琴送他,还教会了他吹奏简单的曲子,更有趣的是,队长手下的基干民兵后来也纷纷买起了小口琴,那时木质铜簧片的小口琴便宜,队长因势利导,干脆在民兵队的基础上成立了公社第一支红色口琴队,“海绵体”任指导,虽然琴艺太差,只能在大队一级演出,吹吹《卖报歌》,吹吹《两只老虎》,但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,因为事实上只有他们自己明白,每次短暂的吹奏后,都能抽上当地的“鬼烟”而享受上海的“中华”……
三十年后,我们旧地重游回到了宁国,发现当地经济腾飞,荣列全国百强县,而队长们的“基干民兵第二代”因为从小在家受父辈的小口琴熏陶,长大后都爱上了吹口琴,也成立了一支自娱自乐的“深山口琴队”。
琴艺照例不咋地。但幸福感仍然很饱满。
当然,老队长已经封神。那是必须的。
胡展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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